2017年2月21日 星期二

旗津海邊

前陣子回台灣,最喜歡的就是在高雄逗留的兩天。

那兩天像是夏天一樣,穿著短袖騎著腳踏車從西子灣捷運站到中山大學,再從圖書館一路騎上文學院。沿著山崖義無反顧地向前騎,寬闊的海就在旁邊,而海的味道早就無所不在,陽光很刺眼,但是仍帶有冬日的溫柔色澤。一隻、兩隻、五隻的猴子就隨意地四散在道路的兩旁,十多年前被猴子搶早餐的餘悸還猶存,看著他們慵懶的樣子我也沒有真的放下戒心。往不遠的地方一望,就看到旗津砲台旁的白色燈塔。

我非常喜歡旗津,儘管我是在大學時代的最末才第一次造訪旗津砲台,但那之後立刻就愛上。在砲台的頂點,可以三百六十度的看到所有的風景:中山大學、西子灣、旗津海灘、旗津櫛比鱗次的房舍、腹地寬闊的高雄港,沿著港口的入口往外延伸就是一整片的海洋,如果時間抓得恰巧又幸運的話,還會有一顆橙色的蛋黃在天邊等著落入海裡。

然而那兩天讓我覺得美得讓瞬間變成永恆的時刻,是在旗津的沙灘上。旗津的沙灘並不是最美的沙灘,黑色的沙子讓我先前從來都沒有下水的興致,沙灘周圍的景色也單調乏味。但那天的午後,我脫下鞋子,在烈日下從發燙的沙灘上走進溫暖的海水裡,浪潮一波一波的湧上、又再退下,海潮聲跟風聲均勻和諧的交錯;那一刻,我終於感到平靜下來。在那之前我經過了好多自我懷疑、焦慮、嘗試想做些什麼又不得其門而路的窘境,心跳總是異常的快,我覺得我快要窒息了。其實在到沙灘之前的一個小時,我才剛接到一通電話,告訴我之前在計畫的事情全部都付諸流水,更精確地說,就是我被否決了。那理應是一個壞消息,我在還來不及思考前就乘著陽光的關照踏上黑色的海灘,就在覺得該認真的思考那個消息的意義時,我卻意外地被這片潮水救贖,進入不可思議的澄靜。

當天整片海灘上都沒什麼人,只見一對男女分散地走在沙灘上,好像在尋找什麼。男生走走停停的蹲下來翻找,又撿起些什麼,女生則是穿著像坐在辦公室的襯衫跟長褲自顧自地往前走。就在那個男生走進我附近的沙堆邊查看時,我想了一下,我知道我想知道他在幹嘛,於是我走向他,直接問了他。

他抬起頭,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面孔,從口齒的色澤看來可能有抽菸的習慣,我可以感覺到他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就決定信任我,是那種人與人之間單純交流的信任。他說他來撿木頭的,他想撿一些木頭回去做一些手工架子之類的東西。我又多問了幾句,他還告訴我撿木頭要用聞的,說完就拿起手中其中一根:「你拿去聞聞看,這個就很香,味道香的就是好的木材。」

在簡短的對話之後,我很開心我知道了如何在海邊撿好木頭的訣竅,也很開心可以跟素昧平生的人可以有這樣充滿信任的對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究竟是變成了不同的人,我可以跟陌生人好好的說話了,沒有懷疑、猜忌和恐懼。我想,也許我也在其他很多地方改變了,只是我並沒有去留意。

改變的發生總是連續的,總是要在退了很遠的將來,才想要回頭尋找那轉變的痕跡跟斷點。在記憶中翻找是痛苦的路程,就像在海邊撿木頭一樣,要一根一根拾起,聞一聞,不對,然後再走兩步,看到一端可疑的樹枝,再從沙堆中抽起,然後聞一聞。這種確認的過程,其實是不信任過去的自己,是否真的做了正確的決定,因此我一定要再次確認,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當時是否做多了、或做少了?當時的感覺是熱烈還是神迷?是遺憾還是心痛?痛苦的是,通常都模糊得難以辨認,因為思考了太多的可能性,反而弄不清楚當時的心意是什麼,連帶地連現在都搞不清楚了。

在那片沙灘的盡頭,我終於靜下來了,因為我終於放棄再想了。讓漫天的隨風揚起的砂粒跟又近又遠的潮聲充滿我,太陽還靜止在高高的天上,柔軟的沙在一次又一次的步伐間無條件的包覆我又推著我向前。

爾後,我當然還是又會掉入記憶的漩渦,但我也在不斷努力地嘗試去信任過去的自己,相信每個決定都其來有自;也信任現在的自己,可以將自己帶往更好的地方。但我總記得那星期五的午後,讓我知道儘管生活並不容易,自己也依然不夠讓別人和自己滿意,但是世界上還是有那麼一角是可以容得下我的,可以讓我在那邊暫時什麼也不想地呼氣吐氣,然後再一次重新接受自己。那就是我最愛的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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