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30日 星期日

房思琪之死

死亡這個題材總是令我著迷。當然我感興趣的並不是死亡本身或是死亡後的世界(如果真的有的話),而是選擇死亡。

記得在大三的那天,我一如往常的潛伏在雨豆屋讀書,已經不記得季節,因為高雄幾乎整年陽光充沛,但我確信那是個周末。當我在宿舍的房間結束午餐後,正要步出女宿大廳時,有個身穿救護車制服的人跑進來問我:「你知道有人叫救護車嗎?」我張惶的看著四周,看到遠處的馬路上停著一輛形單影隻的白色救護車,小小的。我多希望我知道他問的問題,但是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剛吃完午餐配美劇,準備要再潛進電子學或機率與統計的無知學生而已。我帶著抱歉的告訴他說我一無所知之後,就鑽入雨豆屋了,冷氣嗡嗡作響,安靜的像是一種不祥。我心裡暗暗期望著沒有什麼意外才好。

大約過了幾頁的電子學、幾道公式的時間,當然還有一些見縫插針的胡思亂想,我聽見雨豆屋外傳來陣陣的嘈雜聲。好奇心驅使我從窗戶向外探探,驚見許多攝影器材跟麥克風。是記者,大約六七個,嘈雜喧騰。兩件事情加在一起,這時我就知道有人自殺了,而且就在我們這一棟宿舍裡。因為如果只是有人心臟病發作,記者是不會這麼好奇的。

我開始浮躁起來,不只是我,當我再次穿過宿舍大廳走回房間時,我感覺到整棟宿舍的焦慮氣氛,有人在奔走,情緒就要溢出來。趁著晚餐時間,我買了便當回房間吃,然後Google中山大學、宿舍等關鍵字。有時候我們反而需要遙遠那端來告訴我們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譬如說一個住你樓上兩層的中文系大四女生在宿舍用安眠藥和塑膠袋自殺了。室友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室友在中午找她一起吃飯直到摸到她冰冷的雙腳。室友說,前一天晚上才聽到她睡前跟男友說晚餐才入睡的。男友說,她有憂鬱症,不快樂了很久。

當天晚上宿舍安排了一個座談會,來跟大家說明今天的事情。座談會在L型宿舍的轉角處,平時是學生看電視和運動的地方。我一走進去就被哭聲嚇到了,幾個顯然是死者朋友的女生脹紅著臉,哭。我本是無關的人,我不認識對方,但那一刻也感受到了死亡的重量。

此後的兩天,我不斷地在想死亡的事情,書都讀不下去了。我不斷在想,為什麼她會想要死?有沒有可能我其實可以做什麼改變這件事情?有沒有可能在前一天的圖書館,其實我們搭了同一台電梯?如果我曾經在某個轉角與她照面,我能不能做什麼讓她不要死?當她對男朋友說晚安,而實際上將要結束自己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她有好好告別嗎?而她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對活著的人來說,死掉就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

當然除此之外,我們也因為死亡的未知感到害怕。在深夜走回宿舍時,我會對獨自搭電梯的時刻感到緊張,過了不能再久的時間等電梯的門再度打開就直奔回房間。我們會討論,當時她被移走的時候是走電梯還是走樓梯這種缺乏同理心的傻問題。總是夜寐的我與室友,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想上廁所還結伴同行。最後出事那間寢室被清空了,其他三個室友被安排住進別間寢室,其中有一位馬來西亞僑生的室友因為有信仰且認識死者,本來表明不需要搬或是不想搬,但是最後還是順從宿舍的安排。最後那間空無一人寢室無可避免地成為宿舍傳說,讓每個人經過都投以驚駭的眼光,加速腳步通過。

而我關於死亡的思考也在兩三天後平息了,人總是善於蒙蔽自己與別人,追逐眼前的事情比虛無飄渺的生與死更急迫,也更被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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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看到ptt的討論串上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年輕女性自殺了,聽說剛出版了一本書,聽說長相姣好。

在一些關鍵字之下,我的腦中突然浮起一條線索的線頭,直到我看到死者高中的受訪照,那震驚讓我無法動彈了兩秒鐘。我看過那張照片,在2009年的當下,與2017年沒什麼不同,大家都不厭其煩的追逐大考漂亮的數字與女子美麗的面孔,如果兩者兼有當然夠格成為新聞了。就像我不懂為什麼不管是自殺的人、涉嫌內線交易的人,在新聞中可以不遮掩的冠上「長相甜美」、「美女」之類的形容詞。然而,諷刺的是,我的確是因為她的長相才記得她的,我記得我當時驚嘆到跟朋友說:天啊,未免也太漂亮了吧!

八年前我記得這個人,而八年後我再得知這個人的時候,她雖屍骨未寒,但已不在世上。因為這莫名記得無用事情的記憶力,我想知道這八年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可抑制的,想知道她是怎樣雲端上受人仰望的那頭,到繩索勒住頸部的這頭。

現實往往比小說更加超展開。從一開始的憂鬱症、黑暗的小說內容,到隔天父母發聲明證實小說的內容是女兒真實經歷過的事情,所以說閱讀起來有多苦,活著就更苦好幾倍。這事情可以討論的太多,從家庭教育到教育制度、再到社會觀看受害者的視角、長相歧視。越是深入思考這些事情,越是讓人難以抽身,因為儘管我並沒有經過這麼曲折悲慘的過去,但是經由這些思考卻讓我在重新檢視成長過程那些不舒服的時刻時看到與之共通的本質。

看死者facebook,整天把想死、自殺掛在嘴邊,真的會忍不住覺得像個高中生似的。那是因為高中的時候,我跟W也整天在msn上說:「好想死啊」、「生活為什麼這麼痛苦」等灰暗的話。十五六七歲的時候,總是覺得人生在迷濛的霧氣裡,這個沒有意義、那個不夠純粹,然後在許多深夜、或是市區的街頭哭了滿臉的眼淚跟鼻涕。大學之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少想死了。直到現在,即使在最挫敗的那些日子,每天早上都是在痛苦中溺水的姿態,我也很少想到死。我甚至已經忘紀年輕的我是為了什麼難過、為了什麼而哭,只能模模糊糊記得那種格格不入的難受、那種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茫然。我們是因為長大了、成熟了,才不再像屁孩一樣嚷嚷著說要死嗎?還是因為我們根本放棄了跟世界的不合理對抗?所謂長大,是不是就是順應社會的期待,成為特定的樣子,然後努力地成為既得利益者的一份子?

其實看她的文字、她的訪談、她的近照,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她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她的十八歲。她的臉其實已經沒有十八歲時的健康氣息,但是她說話的口吻還是像未經世事的少女,她選擇的服裝都是不顯身材的,像想掩飾青春期性徵的欲蓋彌彰。發現這點的確是讓人傷心的,因為她仍停留在讓她徹底受傷的十八歲,從此沒有再好起來。若再更往下探,會發現她的確是受長相所苦的女生,這個社會是這樣的,他們嘲笑長的醜的,但是也不讓美麗的好過;但同時,她也驕傲著她的美讓她與眾不同(否則她的小說裡不會這麼強調那些「美麗的」女孩),但卻又恨縱使如此居然有人還是可以辜負她、傷害她。她被稱作早慧的少女、難得一見的天才,但是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其實已經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再用少女形容的年紀,如果二十六歲還沒有那些恭維相對應的成就,天才也只會變成貶意詞。不知怎麼的,我可以了解那種絕望,那不只是十八歲的傷,還有再也來不及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的人的絕望。也許順利長成大人的話還可以承受這些生命必然伴隨的失望,但是她沒有順利成為那種大人,她還停在十八歲啊!十八歲的年輕靈魂不輕易妥協。

出書當然是為了報復了,否則她不會在facebook上積極地打書宣傳。不管她想要的是自己的痛苦被別人看見還是補習班老師的惡行被社會所知,她都不甘心自己孤獨的面對所有的痛苦。不管立意如何,因為她的緣故,再度提醒我這個社會本質是偽善的,帶著惡意的遠比善意的多且影響更為深遠,急著想辯駁反而就只是中了圈套。我的一生大多時候就是在追逐別人的認同,於是貶低言語總是能在一瞬間就定義我是個沒用的人,而我通常也深信不疑。在某些靈光一閃的瞬間,我會從這些旁人的解釋中掙脫,我會有辦法相信自己如何並不來自於別人,而是來自於自己。但是在下一個瞬間我又會忘記,重新跌回泥沼,擔心著自己不好,並且永遠都來不及了。但是我會努力去提醒自己,只有知道自己誰,才能讓生命的意義不是只建立在昨天的記憶,然後做出真正屬於自己的決定。就像《西部世界》的世界一樣,記憶未必是真的,但是知道自己是誰後的決定才終於脫離了被他人定義的迴圈。唯有這樣才是真正的在十八歲之後長成了大人,而不是放棄了什麼才成為大人。

現實中的房思琪選擇了死亡。其實用宇宙的量度來看,生死都是雲煙。美麗或是醜陋都只是定義,在生命的盡頭也變得沒有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