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6日 星期三

他城之愛

這次短暫回台灣,又一如往常的順道在香港滯留一整天,直到晚餐時刻才回到香港機場。

那天的香港異常悶熱,空氣都要熱出水來,是五月南方欲雨的天氣。果不其然,在接近正午的時候開始下起暴雨,然後就一直沒有停歇。我拖著時差的身軀,硬是從油麻地走到深水涉。實在很難從淋濕的油麻地看出新不了情的影子,一路走過旺角也沒有看到地圖上標的「旺角警署」(因為看了13.67所以想看看香港警署)。在深水涉的豆品專賣店隨意拉著凳子吃撒上黃糖粉的豆花,冰冰涼涼的豆花滑進我的喉嚨,午後雨水滴滴搭搭不間斷地從店家招牌上落入地面上的水灘,店家不拘小節的把泡豆腐的水直接沖往路邊水溝蓋。看著腳邊不遠處的一片潮濕,我想著,我是這麼地喜歡這個地方,好多個在德國獨自晚餐的夜裡,還特別找香港的影片來看,可是當我身在此處,為什麼反而沒有心思再多感受一些,只覺得疲累。我是真的喜歡香港,還是只是我在腦中設計的幻覺,讓我在遙遠的異國,還有其他地方可以想望?而這個地方如果是家鄉,那又未免太難挨、太打擊士氣,如果是另一個異國城市,至少還能用期盼的心情讓自己相信還有下一個冒險。

這次在香港還是有觀察到一些之前沒注意到的事情。譬如說經過了許多中藥材料行,發現每家中藥材料行都有貓,不知道貓跟中藥有什麼關係?大白天的馬路上總是很匆忙,大家都在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有的來店家送貨、有的看起來像是來幫傭的東南亞勞工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買菜、有的像是祖父母接國小的孫子放學,大家看起來就像忙碌的螞蟻,各有各自的任務跟去向,而我隨興漫遊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有時候承接到路人狐疑的眼光,我都猜想,他們大概不安地想:這個無所事事的人想幹嘛?在香港,每個人都該有奔走的去處,如果有閒在街角駐足停留張望,簡直是不道德的。而那就是我,一臉傻樣的四處張望,看街上行人的表情,想在冷漠世故中看到鬆懈一瞬的會心一笑;看山坡上櫛比鱗次的公寓窗台上放著假花盆栽,愰然大悟再怎麼現實人都是懷著美好生活的夢想;看雙層公車上的廣告寫著「為愛情加冕,因為愛情好美」的珠寶廣告,思考著需要被加冕的到底是愛情之外的什麼?

我也想著,我是如此喜歡香港,但除了固執的一訪再訪、不厭其煩的走過去年走過的大街小巷,卻始終無法再更靠近它一點。每次跟別人講到香港,我總是眼睛發亮的告訴對方:我真的非常喜歡香港,面對大多數人不理解的眼神,我急忙想解釋香港為什麼值得被喜歡,但是那些理由的都是非常了無新意的,因為它同時非常的西化又保有最傳統的中國文化、因為人們如何外表冷漠內心善良,等等。其實我知道,就像愛上一個人一樣,我們都是先愛上對方,才開始找喜歡對方的原因。在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機緣巧合,我就是愛上了香港,我找出一堆以前不齒的港片來看、買書研讀香港近代史、手機裡唯一的歌單是廣東歌。即使如此,香港並不愛我,恥辱的台胞證是我們唯一的連結,而我每年的出入境資料都只是一張被釘書機夾帶的紙,而且一旦出境就被收回,不留痕跡的一乾二淨。西西可以理直氣壯說「我城」,不是「國」而是「城」,沒有國家山河的民族壓力,而是類似小情小愛的,反而有一種不管好的壞的那都是我的城的親暱,而那終究不是我城。

輾轉又回到德國之後,我對香港的愛躊躇了一陣子,像是一段關係裡的冷靜期。然後,我又開始慢慢繼續聽起廣東歌。我還是決定要固執的嚮往香港,在通勤上班的途中幻想什麼時候可以去香港長住一兩年。但隱約間我其實知道,比起實現香港夢,我更害怕有一天我真的不愛了,那麼我還能夢想什麼?而如果愛的目的只是追逐,那似乎也隱含著我將永遠無法真正的安頓下來看到接近結果的東西。